陳樂民:為什么德國貢獻了康德,也產生了希特勒
“像德意志這樣古老而優(yōu)秀的民族,為人類貢獻了那么多科學家、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出現(xiàn)了康德、歌德、貝多芬、托馬斯·曼等等文化巨人的民族,怎么竟出了一個混世魔王希特勒,致使幾乎整個歐洲都陷于慘絕人寰的水深火熱之中?”
已故知名學者、中國社會科學院前歐洲所所長陳樂民先生在這篇文章中對德意志民族特有的性格有獨到的分析,能給讀者啟發(fā),值得一讀。
像德意志這樣古老而優(yōu)秀的民族,為人類貢獻了那么多科學家、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出現(xiàn)了康德、歌德、貝多芬、托馬斯·曼等等文化巨人的民族,怎么竟出了一個混世魔王希特勒,致使幾乎整個歐洲都陷于慘絕人寰的水深火熱之中?
這個老問題仍然不能回避;而且隨著時光的流逝,人們的反思更加深入,更加要追根問底。這誠然特別是一個歐洲問題,但是,有些深層問題,可能也應該對任何有良知的人都有相當?shù)慕桃妗?/p>
所以且讓我們暫時放一放希特勒,翻一翻日耳曼這個民族的歷史。
德意志民族的前天
當日耳曼民族在19世紀的歐洲國際舞臺上相當活躍,普魯士甚至在同英國、法國、奧地利、俄羅斯等列強爭雄的時候,恩格斯曾對這個民族還在生成時期的特征作了深刻的解剖,說到他們的個人才能和勇敢,愛好自由以及把一切公共的事情看作是自己的事情的“民主本能”。它具有一種沖決性的“生命力”和“想象力”,可以才可能使垂死的羅馬世界年輕起來。
在中世紀的后半期,日耳曼民族在西歐腹地儼然成了散見各地的“主人”。松散的“日耳曼神圣羅馬帝國”盡管裂變?yōu)楸姸嗟陌顕鼈冇捎诠餐拿褡逍远傻奶厥獾摹懊褡逯髁x”卻是在這個條件下形成的。
“民族主義”首先是一種對外情緒,眼看著歐羅巴有很大分量的盎格魯-撒克遜和法蘭西都率先建成了享有獨立主權的民族國家,就連一些“邊緣”小國如荷蘭等地也已自成一體了,只有日耳曼民族(當然還有意大利)卻由于種種原因遲遲成不了名副其實的“民族國家”,17世紀的“三十年戰(zhàn)爭”為許多參戰(zhàn)國劃了界,唯德意志卻更加分裂了。所以,民族統(tǒng)一就成為全民族的頭等政治夙愿,成了德意志人的一塊心病,以致偉大的詩人歌德慨嘆道:
“德國?她在哪里?我們怎么才能找到她的整體?德國人是博學多才的,但是這個國家卻是另一回事。”
當法國人在孕育和發(fā)動革命的時候,德國人正在運用大腦,構建“哲學體系”;革命的消息傳來,使德國人頓感興奮。
但不久拿破侖的大軍卻開到耶拿和柏林來了??档碌膶W生費希特對法國革命的熱情立刻化為對拿破侖的抗議,他連續(xù)發(fā)表了13篇《對德意志民族的演講》,為“復興德意志”而吶喊。他呼吁德國人要做“當之無愧的德意志人”,要“自強”,負起“民族責任”,他說德意志民族自古以來就是最優(yōu)秀的民族,它的文化是出類拔萃的,就連它的語言,盡管有人譏諷它“奇特古怪”,也是最杰出的人類語言,他提出要把德意志的精神傳播到其他地方……
費希特是哲學家,而這些演講卻儼然是富有激情的民族主義宣言,用人人能懂的語言反映了、也符合了當時德意志的民族心聲。
19世紀中葉,歐洲各地發(fā)生了一場連鎖反應的“革命”,并以失敗告終。發(fā)生在德意志土地上的革命也失敗了。這場革命的目標即如詩人霍夫曼·馮·法勒斯萊本在1840年創(chuàng)作的,在民眾當中流行的《德意志人之歌》的一句歌詞:“統(tǒng)一和法律和自由/為了德意志祖國!”
在20世紀的“冷戰(zhàn)”期間,德國一分為二,互為“敵國”,在聯(lián)邦德國一方北方古城呂貝克的東西交界處樹立起一塊非常醒目的大路牌,路牌兩面寫著同樣的字“統(tǒng)一和法律和自由/為了德意志祖國!”
德意志民族的昨天
這里,必須談一談德意志(或日耳曼)民族主義的特殊性。從上面所說的來看,有一點十分明顯,就是德意志民族的民族主義是彌漫于各邦國的社會上的,幾乎遍及上中下各階層。
上層,尤其是執(zhí)政層對內追求權力的集中,對外推行軍國主義,“國家主義”表現(xiàn)得尤其徹底。參與“反法聯(lián)盟”打敗拿破侖之后,民族野心急劇膨脹,先后通過普丹、普奧和普法戰(zhàn)爭,趁勢第一次統(tǒng)一了德國,建立了以俾斯麥為首相的德意志帝國。
誠然俾斯麥的專政不斷受到馬克思、恩格斯以及社會民主黨的尖銳批判,然而他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搞了一部“帝國憲法”,還搞了當時號稱先進的“福利政策”和以軍工為主的工業(yè)化,使德國廁身強國之列,卻是在相當程度上滿足了民族的自驕心理的。
因此,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的前一階段,威廉二世擴張主義的“世界政策”贏得了全國普遍的“擁護”,連當時代表先進力量的社會民主黨在上下一致的戰(zhàn)爭狂熱中,也不敢或不能多說什么。
而下層的所謂“平民民族主義”,卻表現(xiàn)為極端的狂熱和非理性,在相宜的氣候下勇往直前以至于不顧一切,在另外的氣候下又可以表現(xiàn)為悲觀失望。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當中,德國士兵在前期的激昂與后期德軍連連失利的頹喪便形成了同一民族主義的兩種極端。
德意志民族本應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戰(zhàn)敗后即汲取教訓,覺悟到上層的對內專制對外窮兵黷武的民族主義與下層的狂熱、躁動,非理性的民族主義一旦在特定的情況下結合起來,相互激蕩,就必會產生災難性的后果。但是一戰(zhàn)后德國沒有足夠的反思。
從1919年到1933年希特勒上臺之間的德國魏瑪共和國,是個先天不足,后天失調的孱弱氣力的“共和國”。當時十分沉重的戰(zhàn)爭賠款等條款使已然筋疲力盡的德國人民不堪重負,也加重了他們的民族情緒。
以致民族主義由失望轉向了渴望出現(xiàn)“救星”式的極權人物以解危困的情緒,加上朦朧而又原始的“社會主義”,在社會上無控制無引導的漫游浮動,于是就為希特勒的“國家社會主義”(即“納粹”)提供了可以滋生的土壤。
希特勒又一次成功地實現(xiàn)了上層的獨裁和擴張的民族主義和下層的蒙昧而非理性的民族主義的結合,比以往更加變本加厲,把民族主義推向極其反動而殘忍的種族主義。伴隨著整齊劃一的“嗨,希特勒!”的是兵燹、是戰(zhàn)爭、是滅絕人性的屠殺;而結局是人所共見的給人類帶來空前劫難,他個人也身敗名裂。
所以,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沒有“斷層”,就德國民族主義這一面說沒有本質的不同;就戰(zhàn)爭而論有三點不同:
一是參戰(zhàn)國的“排列組合”不同;
二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是列強爭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是對希特勒納粹主義的討伐和把它徹底粉碎;
三是結果不同,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由于“國際聯(lián)盟”的弱點太多,戰(zhàn)后遺留問題基本上沒有解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則徹底結束了希特勒的統(tǒng)治,作為戰(zhàn)勝國的美,蘇,英,法汲取了一戰(zhàn)后的經驗教訓,對戰(zhàn)敗的德國實行“占領”,一方面加強“管制”,另一方面也扶助其發(fā)展。而德國的歷史從而有了新起點。
“四國占領”使德國一分為二,美英法占領區(qū)隨后合并成為實行近代市場經濟、民主立憲的資本主義制度的“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蘇聯(lián)占領區(qū)的東半部成為實行蘇式社會主義制度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國”。
直到40年后蘇聯(lián)東歐解體,民主德國民眾一舉推倒“柏林墻”,涌向聯(lián)邦德國,急速地促進了兩德的統(tǒng)一進程,最后根據(jù)“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的“基本法”,民主德國數(shù)州并入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而實現(xiàn)統(tǒng)一。
這段最近十幾年的當代史已是人人皆知的事了。重要的在于不管統(tǒng)一以后由于東西方幾十年來在各方面巨大差距而存在許多麻煩,德意志長久的民族夙愿是終于實現(xiàn)了。
德意志民族的今天
60年前希特勒的徹底覆滅,為德意志民族帶來了新生的前所未有的契機。中世紀小邦林立的“神圣羅馬帝國”、俾斯麥統(tǒng)治下的德意志帝國、凡爾賽條約后的魏瑪共和國以及希特勒的“第三帝國”等等,都成了歷史的陳跡,德意志人從長期的夢魘中蘇醒過來,不斷反思過去,由淺入深地清算給人類造成深重災難的狂熱的民族主義,以致發(fā)展成為極端罪惡的納粹主義,重新譜寫歷史。
德國人之所以能這樣做,有國內和國際兩方面的因素,都是決定性的。從國內看,戰(zhàn)后在聯(lián)邦德國很快就恢復了正常的政治秩序,本來從宗教革命、啟蒙時期繼承下來的人文傳統(tǒng)得以發(fā)揮,被希特勒宣布為“非法”的政黨政治重建起來了,納粹統(tǒng)治初期避居國外的反納粹力量,包括政治活動家和知識分子紛紛回歸。
20世紀的六七十年代勃蘭特的“新東方政策”是一個關鍵時期,社會民主黨的幾次代表大會一次比一次明確地提出與納粹劃清界限,宣布德意志的民主力量應該繼承和發(fā)揚歐洲的理性自由主義和人道主義的傳統(tǒng),實現(xiàn)與其他民族的和解,結束對立。
勃蘭特出任聯(lián)邦總理后,立即出訪曾遭受納粹殘酷迫害和屠殺的歐洲國家。1970年12月在波蘭,在簽訂波德合作條約前,他先去了華沙無名烈士墓和華沙猶太區(qū),各獻了一個花圈,在冰涼的地上下跪志哀。
此舉震動了全世界,被世界輿論稱為“歷史性的一跪”,不僅僅是懺悔,而且是標志著德意志人同過去徹底決裂,從狂熱的民族主義回到理性主義上來。
1975年聯(lián)邦總理施密特說,5月8日二戰(zhàn)結束是“擺脫納粹暴力統(tǒng)治”的日子。這種反思的精神一直貫徹下來,在兩個德國統(tǒng)一的日子里,當時的科爾總理一再重申托馬斯·曼針對德國的擴張主義所說的那句名言:“應該是歐洲的德國,而不是德國的歐洲!”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統(tǒng)一的德國將留在西方聯(lián)盟(指北大西洋公約)和歐洲聯(lián)盟中。
不久前在紀念二戰(zhàn)結束60周年的那些日子里,德國舉國上下舉行了各種各樣的紀念活動,聲勢浩大。
施羅德在憑吊魏瑪集中營時說:“雖然歷史無法挽回,但我們能夠從德國最羞愧的歷史一頁中學得許多東西……這是德國的道義與政治責任?!边@些話代表了德國人民的社會共識。
告別了那些長期的良知蒙塵、理性受壓的歲月,德意志民族優(yōu)秀的一面彰顯出來了,二戰(zhàn)結束以來形成的持續(xù)不斷的反思文化使德國人民時刻保持著對任何新納粹苗頭的警惕。
德國人能這樣做,國際條件是不能忽視的。二戰(zhàn)后的形勢與兩次大戰(zhàn)之間的形勢大大不同了。
最重要的是兩條,第一,開始一段的“占領時期”和相關的國際條約從外部保證了聯(lián)邦德國實行市場經濟和立憲民主體制;第二,歐洲聯(lián)合的趨勢反映了包括新生的德國在內的西歐國家和人民的愿望,以和解和合作代替對抗,成為主流的政治思潮。
作為戰(zhàn)敗國的德國急于擺脫“孤立”狀態(tài),融入歐洲的呼聲十分普遍。阿登納順應了新時代的潮流,接受了法國倡議的“煤鋼共管”的計劃,從此開啟了從“歐洲共同體”到今天的“歐洲聯(lián)盟”的道路。
這里要特別提一提曾被稱為“世仇”的德國和法國的“民族和解”,因為它有典型意義。法國的戴高樂和聯(lián)邦德國的阿登納以政治家的遠見,捐棄前嫌,在成立“歐洲共同體”的1958年9月14日舉行首次會晤,鄭重向全世界宣告以“合作”代替“對立”,并說法德合作是“歐洲建設的基礎”。
從此以后,兩國領導人的會晤形成習慣和“制度化”。隨著形勢的發(fā)展和需要,這類會晤頻繁進行,兩國歷屆領導人都要舉行這樣的高層接觸。重要的如1972年蓬皮杜和勃蘭特的會談,1974年吉斯卡爾和施密特的會談,1982年密特朗和科爾的會談,等等,更不要說近若干年來希拉克和施羅德的頻繁會談了。
這些法德會談固然反映了國家關系層面沿著“和解和合作”的道路的深入發(fā)展,但是它反映出來的則是歐洲民族主義特別是民族對立趨向消解的大局勢。
60年過去了,時代不同了,世界已經走上了“全球化”進程。對于德意志特有的民族性格,人們還作為善意的談資時常提起,但它已徹底告別了過去;那些日耳曼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包括開頭恩格斯所說的古老而原創(chuàng)的民族特征在新時代還在起作用。
一個號稱哲學民族的民族是善于反思的民族,今天德國早已經是歐洲的一員,曾經被納粹殘害的國家和人民也不再像以往那樣看待它了。最近,聯(lián)邦總理施羅德在一次紀念活動中說,勇于作自我批評的人能夠贏得朋友??梢哉f,反思文化已經成為這個民族的一個新傳統(tǒng)。
還在1978年,哈貝馬斯邀集50名知識分子以“知識分子的現(xiàn)狀”為題撰寫文章,文章普遍提到的一點是:德國的民主意識的發(fā)展曾經遭受過“歷史包袱”的困擾。今天它感到慶幸的是終于決然甩掉了這個“歷史包袱”,走出了截至60年前的近一個世紀的民族主義猖獗的時代。